【双花】烂舌

黄金时代 的双花大学番外,微量方王提及,时间线是黄金-烂舌-惨绿,这个系列还有一篇收尾

不是什么好故事,但既然写完了就还是发出来

 


00

云南的九月依旧是持续高温天气,强紫外线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习惯了北方凉爽干燥的早秋,即使已经是第二年还是很难适应。张佳乐背着装满课本的双肩包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孙哲平在挠那块起了红疹的皮肤,好巧不巧是脖颈靠下的位置,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别挠了,等回去我给你抹点药膏。”

 

这家店的位置不太好找,他顶着大中午毒辣的太阳在巷子里绕,汗湿的T恤贴在后背很不舒服,张佳乐想着吃完饭一定要先回出租屋洗澡,他在孙哲平对面坐下来,对方从辣锅里捞起刚涮好的牛肉,手举在半空却不放下,“你现在应该叫我什么?”

 

“你滚!”张佳乐很没气势地剜了他一眼,狂喝冰可乐给自己降温,“那按年龄算你也该叫我句什么。”

 

孙哲平在对面笑得直乐,那几片牛肉最终还是落在了张佳乐盘子里。

 

“文学院的课怎么样?”

 

“语言学有点枯燥,但文学史还是蛮有意思的。”张佳乐低头涮毛肚,几滴辣油迸溅进旁边的菌汤锅底,“第一天上课嘛,也不会讲什么太复杂的东西。”

 

两个人下午都有课,吃完火锅打车回公寓,紧赶慢赶还洗了个澡。张佳乐吹完头发走出浴室,孙哲平正不要钱一样地往美式里加冰,“以后中午还是得回宿舍睡觉,这一来一回也太费时间,而且课也没比大一少上多少,简直诈骗。”

 

张佳乐隐隐担忧,“我都还没见过我的新室友。”

 

入学前孙哲平就有外宿租房的想法,但张佳乐觉得读大学还是得多体验生活,一年宿舍住下来练就一身赶鼠捉虫技能。考完期末张佳乐顶着左脸的蚊子包和孙哲平看房,签合同时孙哲平突发奇想,“我们直接买个房子怎么样?”

 

张佳乐手一用力,狠狠抠破结痂的一块痒包,“别逼我仇富我说真的。”

 

签完字顺便去宜家添置点东西,张佳乐比对几个果盘的价格,孙哲平推着推车跟在他身后。

 

“考试重点基本都划过了,转专业没问题吧?”

 

张佳乐把手拿风扇对着他吹,一脸志在必得,“拜托啊不止你自己提前交卷好吧。”

 

大一下学期的通识选课,张佳乐因为忘记时间睡过头而失去大部分选择权,秉承着能水则水的心态选了看起来好过的社科,结果阴差阳错发现自己对文学感兴趣。交上去的作业被老师夸赞不像理工科学生的文字能力,他纠正道自己是商科的学生,提起专业课满脸尽是苦涩,老师就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提议,那要不要考虑转专业来中文系?

 

十八岁的张佳乐对未来的规划并不明朗,甚至当初分科时也是在“反正文理都差不多但学理不用和朋友分开”的幼稚心理下草草做了决定。高考完填报志愿,他对着五花八门的专业选择焦头烂额,抱着笔记本冲去孙哲平家里,在一众复杂的学科名词里把最顺眼的那个放在第一位,“那就这个吧,工商管理。”

 

孙哲平握着鼠标的手指顿了顿,笑,“就那么想和我读一个专业?”

 

“真的是因为看它顺眼!”张佳乐已经开始摆弄他新买的switch,话倒是说得很诚实,“反正这些我都不懂嘛,总归都是热门又正经的学科,而且你都选了大概率应该也不会出错。”

 

事实证明他这次真的错得离谱,完全。无聊又枯燥的课业让他日日上演梦回高中的恐怖戏码,整个大一他都在与线代高数相爱相杀,平日里玩脱不爱听专业课,要考试被孙哲平拉着恶补,梦里梦外借贷利润供需成本。查到分数时孙哲平比张佳乐成就感更甚,“其实你还是蛮有天赋的,不过你要是非说是我教得好那也只能勉为其难接受咯,低调低调。”

 

张佳乐半点兴奋也无,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瞪他,“悔死我了,真是想不通我学这个能干什么,充其量当一辈子高级民工,我又不像你和谦少那样有家业继承。”

 

方士谦出国后他们联系不复高中那般紧密,只是自己孤身在外,娇气阔少也只能洗手作羹汤,偶尔在群里发去超市买打折土豆才花了几磅。转专业的事像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张佳乐夜里辗转反侧,去走廊尽头打电话给方士谦,想听听留学生有什么高见,方士谦在那边开着火炒菜,不太理解张佳乐为何纠结,“反正现在的专业你也不喜欢,不就是降级再读一年,想做就去做呗。”

 

彼时他对文学的概念一知半解,求学生涯的大半被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的理科知识强势占据,余出的那点空闲献给游戏和早恋,书架上名著没有手办多。如果有人在高考前告诉他,张佳乐你以后会变成文学系的学生,大概率会被他当成神经病翻一个白眼。在告知孙哲平转专业的想法前他已经做好了被劈头盖脸痛骂一通的准备,扯东扯西铺垫好久,结果孙哲平全程都在专注地削苹果,“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张佳乐盯着那个要断不断的苹果皮,尽量让语气更加放松,“我想换一个专业,转去中文系。”

 

孙哲平轻轻转动苹果,最后一刀收尾,于是二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没断过的苹果皮。他把苹果递给张佳乐,“就这点破事至于磨叽那么久。”

 

“怎么能叫破事。”张佳乐举着苹果抗议,“我在改变我的人生!”

 

如果忽略他现在这个自由女神同款姿势,只看眼神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孙哲平把苹果塞进他嘴里,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他肩上,“都什么年代了还按专业找工作,想做什么就去做,就算转了不喜欢那也是你的选择,再说了。”手指顺势下移到腰,“你的人生有重启的特权,因为你男朋友是我。”

 

“哎别闹……我苹果快吐了!”张佳乐被箍在怀里,试图躲避一些挠痒痒攻击,“纨绔子弟!”

 

“所以你准备好重读大一了?”

 

“你怎么连这也知道啊!”张佳乐安静下来,眼里带着点犹疑的惊诧,“之前没跟你透露过啊。”

 

“听别人说的。”孙哲平含糊道。

 

“孙哲平你说实话!”

 

孙哲平借口溜去洗澡,囫囵撂下一句是你表现的太明显,张佳乐捏着吃剩的苹果核狂笑不止,“到底是谁太明显?”

 

托了之前考试周点灯熬油认真复习的福,转专业进行得很顺利,张佳乐看着新学生证上的“2017级文学院”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不用再做那些小王加班完回食堂吃饭路上被车撞算不算工伤的傻逼问题。后来他写这一年,写他被喜悦铺满的十九岁:那时我生活在一朵云里,名为爱的风推着我游荡,隔着草甸与春江,和苦难遥遥相望。

 

他的十九岁是新人生的伊始,如果说成长是一个白纸作画的过程,那就是点线之外终于有了正确的色彩填充。张佳乐拿着画笔面对形容吊诡的庞大巨兽,以为会被利爪尖刺扎出伤口,他小心翼翼迈出第一步,拂去蒙尘,碰到的却是一双比他大出一圈、肤色更深、也不甚柔软的手,孙哲平托着他向上走,他繁花簇拥的未来一眼望不到头。

 

后来有句很流行的话:人是活几个瞬间的,或者说,人是为那几个瞬间而活着的。

 

孙哲平问张佳乐那你也是吗。

 

张佳乐抱着狗想了很久,小狗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尾巴一摇一摇,眯着眼睛快要睡着。

 

他说,不算吧。

 

仅靠几个瞬间是撑不过人生的三万多天的,但有那么几年我也确实是靠这个过来的,我有过沉到接不住的沉甸甸的幸福,我在很长很长的夜晚走过很长很长的巷,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那一年你在我身边的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

 

可你为什么不在呢。

 


01

张佳乐大二那年开始尝试写小说,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习惯在纸上写,面对电脑反而会感到焦虑而灵感枯竭。孙哲平把次卧改造成书房,一摞一摞的稿纸攒下来,出版一些,印成薄薄的书页,第一笔稿费大头打给父母,余下的钱换成两只银戒。那年话剧社排了他高中时没能参演的《堂吉诃德》,孙哲平以为张佳乐会去竞选演员,没想到他最后选择做了导演。

 

“有那么意外吗?”张佳乐从满桌的书稿里抬起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度数很低的近视镜。孙哲平在写马上要交的高财作业,张佳乐凑近去看,发现大部分内容已经看不太懂,“那我不上台你还来不来看演出啊。”

 

“我当然会去,不是你演的也是你导的嘛。”孙哲平写完最后一个分录,试图调取高三那年关于晚会的记忆,“不行我真不记得了,只记得当年方士谦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演朱丽叶那姑娘不知道看上他哪根毛,被老方拒绝还坚持追了好久,后来闹大了要请家长,老方替她把这事背了,说是自己缠着她的,还挨了通告。”

 

张佳乐觉得眼酸,摘下眼镜揉了揉,“方士谦谁啊不认识。”

 

“想他了?”

 

“谁想他谁是孙子。”

 

“别揉,手多不干净。”孙哲平取了眼药水帮他滴,话题又重新拐回到即将演出的话剧,“怎么突然想做导演?”

 

药水滴进眼眶里,张佳乐闭上眼睛,思绪又回到前几天上过的西方文学史。教授在课上讲尼伯龙根,讲堂吉诃德,讲凌晨时分依依惜别的破晓歌,他沉浸在旧时代的故事里难以自拔,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怀旧的骑士。文字穿越时空,成为长矛甲冑,成为使命,成为链接意想与现实的浮桥。

 

“堂吉诃德是一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

 

孙哲平知道张佳乐还有话要说,对方沉默片刻,很慢地睁开眼睛,“其实我们是有一点像的,堂吉诃德在最后否定了自己毕生的信仰,重新做回善人吉哈诺,从开始写作那天我就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所写的一切都是没价值的,百花缭乱是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符号,我创造它也能毁掉它,甚至反过来,我也可能被它毁掉。”

 

他的头发已经留长了一些,染成叛逆的红盖住小半张侧脸。孙哲平凑近一点,闻到对方和自己相同的洗发水味道,张佳乐那些莫名的担心在他看来都有些多余,“我觉得你转专业之后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你以前可不这样。”

 

“什么?”

 

“容易想太多。”

 

张佳乐用方言骂了句脏话,下一秒就天旋地转,被孙哲平扛在肩上带回卧室,手还顺势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真当我三年了还听不懂云南话?”

 

张佳乐锤他后背,“学也不学点好的!”

 

话剧社的排练占据他大二几乎全部的空余时间,他在后台给男女主讲戏,有不好讲的地方就亲身上场,那本大部头的《堂吉诃德》被他翻得卷了边,剧本时不时要做一些小小改动,从动作到台词都是张佳乐负全责。一起聚餐的时候大家都灌他酒,张佳乐晕陶陶拄着脸听了好一阵才觉出被谈论的名字有点耳熟,话剧社的学弟笑他酒量太差,多久没住宿舍了连舍友都不认识?

 

张佳乐努力回忆出一张没什么记忆点的脸,他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笑意浮在表面。

 

“不太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没必要在外人面前描述这位舍友给他的感觉不太舒服,于是只好解释道,“我是转专业降级过去的,大一读的是工管。”

 

他不常讲关于自己的事情,对方闻言挑了挑眉,似乎对此感到十分意外,“原来是这样吗,真的完全看不出来。”

 

张佳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还能用看的吗,我脸上又没有写我转过专业这几个大字。”

 

“因为你看起来完全就是学文学的学生嘛。”

 

“其实我高中的时候是理科生。”

 

学弟咂舌,表示半路出家都能学成这样那我们还是不要活了。张佳乐专心致志地垒啤酒瓶盖,垒到二十一层时摇摇晃晃,二十二层岌岌可危,二十三层终于被从后面抱上来的社长一闹彻底摧毁,“乐乐啊我跟你商量个事。”

 

张佳乐佯装要揍人,“有事说事别这样叫我好吧!”

 

“都这么熟了我叫叫怎么了。”社长喝得比他还高,带着酒味的鼻息喷得他脖颈麻酥酥地痒,“演出完就要换届了嘛你怎么想?”

 

“我下学期会很忙……”

 

“准备考研?”

 

确实是个完美的搪塞理由,但张佳乐并不打算说谎,“倒也没有。”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呀。”社长说,“你既能导又能演,重点是大家都喜欢你,当社长需要能服众嘛,服众懂不啦?”

 

“懂懂懂!你先放开我脖子快断了!”

 

演出前一周孙哲平都没怎么见过张佳乐,那时他自己也在准备语言考试。因为有发小不告而别的前车之鉴,在决定留学时他就提前和张佳乐说清,正好自己早一年毕业,读完master张佳乐也读完本科,香港离云南也不遥远,张佳乐对此的评价是GPA那么高留着也是浪费。他们忙碌起来都不太顾得上彼此,还是社长提醒他要不要留长家属票,才抽了空给在二教上自习的孙哲平送去。

 

“就没有靠后的位置吗?前三排还得仰着脖子。”孙哲平把吸管戳进奶茶杯,一脸得寸进尺。

 

张佳乐跑得累了,猛吸一口险些被椰果呛到,“别蹬鼻子上脸啊孙哲平,有的是人想找我们要票,你要是不想去抓紧拉倒。”

 

“怎么就蹬鼻子上脸了,导演家属提点意见还不行。”孙哲平笑嘻嘻地把票收了,抱着电脑和他慢慢往校外走,“又没说不去。”

 

“屁咧,说得好像是我求你。”

 

等公交车的时候他又想到些什么,问张佳乐,“你最近回宿舍回得很勤?”

 

“嗯。”张佳乐拢了把长长的头发,语气有些厌烦,但不是对着孙哲平的,“最近太忙,等忙完这阵就不会回去了。”

 

孙哲平看着他皱眉的表情,那句要我帮忙吗再一次被他咽了下去,只好旁敲侧击地提醒,“如果觉得远的话我们下学期可以换个近一点的房子,以后还是少跟这种奇怪的人接触为好。”

 

“我自己会处理好的。”由远及近的车灯刺得他眯了眯眼睛,张佳乐看向孙哲平,坚定又很轻地重复了一遍,“会处理好的,我可以。”

 

 

02

话剧演出是在晚上七点,孙哲平在证券投资课上看老师的光头铮明瓦亮,祈求对方能大发慈悲早点放一屋嗷嗷待哺的笨鸟滚去食堂——结果当然不会如他的意。

 

到了礼堂孙哲平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话剧社的人气,他举着内部票一路说着对不起让一让,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顺利提前入场。幕布还是关着的,头顶只开了几盏必要的灯光,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拆开三明治,陆陆续续有挂着工作牌的学生从他面前经过,一直到吃完也没见张佳乐出来过,倒是坐在前面的兄弟和他搭话,“哥们你也是演员家属啊?”

 

他当然不至于傻逼兮兮地自报家门说我是导演对象,将错就错点了点头,对方又拉着他瞎聊一通,孙哲平不懂话剧,只能嗯嗯哦哦地应,心里祈祷着表演抓紧开始。直到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和他聊天的那人率先反应过来,“诶你不是有晚课吗?被抓一次点名扣十分啊。”

 

“来给我舍友捧个场咯。”

 

孙哲平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脸,他对这人的脸和名字都印象不深,确实是很没记忆点的一个人,“怎么?不认识我了?”

 

前排的哥们眼神迷茫地在他俩之间来回转,本能地嗅到一丝危险,扭过头去盯着暗红的幕布假装发呆。

 

孙哲平往另一边靠了靠,语气很冷淡,“我们本来也不算熟吧。”

 

头顶的灯光骤然熄灭,人群中的骚动静了几秒,随着幕帘拉开爆发山呼海啸的惊叫,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舞台,那人把声音压低一些,笑,“你说张佳乐为什么不竞选主演?他明明就很适合做这次的主角。”

 

“关你什么事。”

 

“其实你是他男朋友吧,我之前问过他,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和你一模一样。”

 

孙哲平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然告罄,甚至想和旁边的人换一换位置。他已经完全没有看话剧的兴致,强撑着没半场走人是不想拂张佳乐的面子,他知道张佳乐对这场演出有多重视,内部票是话剧社随机分配,和这人坐在一起纯属自己倒霉。

 

“据我所知张佳乐要接下任社长,你觉得明年他会当导演还是演员?”

 

孙哲平只当没听见,舞台上的堂吉诃德声音颤抖,对着白月骑士说请你杀死我。

 

身边的人冷哼一声,“真没出息。”

 

孙哲平难得接话,“亏你读的还是中文系。”

 

“我又没有什么文学天赋,上大学混日子罢了。”他古怪地笑笑,“不感兴趣的东西干嘛要上心?人类真的很奇怪,总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算得不到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毁掉,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就别他妈瞎惦记。”孙哲平不想再和这个神经病多说半句,他眼神晦暗地盯着对方,嘴唇紧抿,“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惹事。”

 

“那我也劝你手别伸太长,孙少,这里可不是北京。”他站起身,全然不顾后排观众不满的表情,“很无聊的一场话剧,张佳乐还是适合写他自己的小说,走了。”

 

最后一抹追光打在堂吉诃德的墓志铭上,由低沉舒缓的旁白娓娓道尽:

 

一生惑幻,临殁见真。

 

全场掌声雷动,演职人员出来谢幕鞠躬,张佳乐被簇拥着站在舞台中央,那张定格的笑脸在他们毕业多年后仍挂在礼堂。孙哲平坐在台下和他相望,有关张佳乐一切热烈美好的模样他都不遗余力地收藏,举起手机的那刻他突然就想起高三那年方士谦架在走廊的相机,爱意明晃晃,目光又怎么舍得落在旁人身上。

 

散场之后他直接去了后台,张佳乐正帮着社长清点道具,一见他就笑了,“不是和你说了外面等就可以。”

 

孙哲平当然不会承认男大无处安放的胜负欲,更何况和方士谦相比他是光明正大地接人,以男朋友的身份,“不想在外面等。”他说,“想见你。”

 

社长很痛苦地把他们赶走,“不要在刚失恋的人面前大逆不道。”

 

张佳乐才不跟他瞎客气,实际上要整理的也没剩太多东西,顺手抽一支百合别进外套口袋里。十点多的礼堂空空荡荡,孙哲平牵着他的手往门外走,初夏的夜晚,裹挟着暑气的风像盖在脸上的温柔锦缎,话题很轻易聊到刚散场的话剧,张佳乐没想到孙哲平真的有把那些细节都记在心里,于是后半程回家的路都是张佳乐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讲着明年的企划,站在门口输密码时才想起问他新鲜出炉的语言成绩,“所以接下来就剩材料投递了对吧?”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就是还没想好大四去哪里实习。”

 

“嗯……对你来说还是回北京更好吧。”

 

张佳乐拿着勺子挖西瓜,语气平静得好像只是在抱怨还没到吃瓜的季节。

 

“其实可以试试提前去香港那边。”孙哲平说,“在昆明也可以,不要搞得好像除了北京我就没地方去。”

 

“但你以后肯定要去你爸公司的嘛,孙哲平你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你的决定,而且我下学期肯定很忙,话剧社那边一堆事情,我还有一个长篇要写。”张佳乐叹了口气,往孙哲平那边挪了挪,“现在只希望大三的课能少一些吧。”

 

他把脸靠在孙哲平肩上,总感觉孙哲平还有话想说,孙哲平也觉得张佳乐话没说完,结果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只是沉默地吃着各自的西瓜。

 

如果当时能提前说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呢。

 

但就算说了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无法预知未来更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

 

 

03

“所以我们今年的剧本就确定了是吗?《美狄亚》,定好了就要报给老师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张佳乐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句,“那就这样决定了哦。”

 

有学妹笑眯眯地举手,“但我们的主角还没有定诶。”

 

张佳乐隐约有种不太对劲的预感,打了个哈哈企图蒙混过关,“这种事又不急。”

 

“有人带头耍赖!”不知道是谁躲在下面喊了句。

 

“社——长——”有人拖长了声音起哄,“不好说话不算话噢。”

 

反了天了,真的是反了天了。

 

张佳乐跟着孙哲平从卧室收拾到书房,右手还夹着水笔在转,孙哲平往电脑包里装充电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抓狂,“那这能怪谁啊?”

 

“我靠谁能想到他们直接起哄要我演美狄亚啊!那可是女主啊女主!”

 

事情还要追溯到当初选举换届,告别聚餐甚至来了快要毕业的大四学长,在大家情绪最脆弱饱涨的时候有人提议,乐哥前两年都没演过主角,现在做了社长也是最后一年,不如下次的年戏就让他来演。

 

张佳乐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哎我不行啦,都没有演主角的经验。”

 

“那你演一次不就有了嘛!”前社长搂着他的脖子装哭,“总得让我毕业前看一场你的演出吧。”

 

于是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应下。

 

上个月去找老师要来了年戏的主题:悲剧、觉醒、毁灭与生命力。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改编欧里庇得斯的名剧《美狄亚》,张佳乐当然还记得那个约定,“那我来演伊阿宋?或者有谁想演的速速报名,我真的感激不尽。”

 

结果还真有社员举手,“我想试试男主。”

 

张佳乐几乎想冲上去把人抱住,“好的好的!”

 

“但不是说好让社长来演的嘛。”有人抗议道,“换届的时候一致同意的。”

 

“就是啊!从去年开始社长就一直在做幕后,要不就是演些小配角,社长明年就要退社了诶!”

 

张佳乐给自己正名,“配角也很重要的好不好,再说我真的没有什么演主角的执念。”

 

副社长原本一直在围观看戏,冷不丁插了一句,“有什么好争的,这部戏又不是只有伊阿宋一个主角。”

 

“嗯……嗯?!”

 

“还有美狄亚啊,你不是经常被人认成妹子嘛。”他冲张佳乐挤挤眼睛,“正好反串一下咯。”

 

张佳乐简直要疯掉,“那是因为我头发长啊!”

 

学妹适时捧场,“头发长也得长得漂亮才行,副社长看起来就像偷电瓶车的。”

 

“试试嘛,试试又不会少块肉。”

 

张佳乐隐隐觉得自己好像遭到了众人的算计,甚至学妹还搞来一条大号洋裙,一堆人围着他挤在更衣室拍照,“是真的很好看啊!明年海报一放肯定很炸裂!”

 

张佳乐叫苦不迭,“求你们饶了我。”

 

“所以你当初不答应不就好了。”孙哲平还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收拾之前的专业书打算卖废品,“过年你留昆明还是回北京?”

 

“今年不回了,留下来陪我外公外婆。”

 

大四的期末只有结课论文,孙哲平放假比他早,被父母催着赶紧回公司报道。张佳乐从衣柜扯出几件春装丢进敞口的行李箱,想了想又挂回去一件,孙哲平佯装低头订票,余光瞟到对方的小动作,张佳乐只当他没看见,撑着脸坐在箱子旁发呆。

 

“舍不得我?”

 

做好了张佳乐会嘴硬让自己滚蛋的准备,没想到对方深深叹出一口气,好不甘心,“那肯定的啊。”

 

“实习也可以趁假期回来嘛。”

 

张佳乐往他小腿上掐了一把,好气又好笑,“就那么爱给航空公司交燃油费啊。”

 

孙哲平走的时候张佳乐正在学校考试,考完最后一门比较文学回到公寓,拉开门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想念远比想象中来得迅速又热烈,张佳乐把自己甩到沙发上,心和海绵一起软塌塌地沉淀,家里因为孙哲平不在而变得格外安静,直到孙哲平打电话过来,说自己一下飞机就被冻得直打喷嚏,回家的时候路过高中,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干燥的暖气把嗓子烤得好疼。

 

张佳乐说你冻感冒就不要怪暖气。然后猛然想起自己上次回去还是两年前,在北方的冬天穿着羽绒服在班级负责区扫雪这种高中时期的事,怀念起来竟然也觉得久远。孙哲平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夹在相册里的四人拍立得,他至今没想明白方士谦是怎么说动王杰希和他们拍下这张如此傻气的合照,洗出来四份一人一张,王杰希那份是方士谦去送的,至于送没送出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张佳乐把那张照片保存,方士谦也在群里冒泡,说过完年准备抽空回国,到时候大家老地方聚。

 

这谁啊不认识,赶紧踢了。张佳乐@孙哲平,群里什么时候混迹来一个不知名汉奸?

 

方士谦瞬间怒了:我操张佳乐你完犊子了你看我回去不弄死你。

 

孙哲平呢,孙哲平好像把群屏蔽了。

 

在尘埃落定的今天张佳乐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场突如其来席卷全球的意外,方士谦按照约定的日期回来,孙哲平顺利完成实习,他会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惠风和畅,日光晴朗,他们顶着云贵高原能把人晒伤的太阳。青春本就应该如想象中那样盛大收场,但回忆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困在回忆里的人是无法往前看的,永远做不完的todolist可以填满现在的生活,平淡总比意外多,都说当知出名要趁早,可天才和凡人都要活,庸常的人生也还是照旧过。

 

就像那场最终没能演出的话剧,遗憾是旧友还是没能见上一面,再见时一晃竟又是许多年,那一届线上p图拙劣的大头毕业照,证书上的钢印淡得像盗版。再进入校园时明明还是花开的季节,但没有人会忘记这场翻天覆地的改变。


下了课遇到之前话剧社的学弟,对方好似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乐哥救我!”

 

网课摸鱼的后果就是惨烈的挂科。张佳乐站在几乎陌生的宿舍门前,带着二十分的虔诚祈求不要遇上舍友,万幸上天保佑,他顺利从自己落灰的柜子里找到大三的笔记,一回头看到站在门边的人,脸上的笑意又立刻淡了去。

 

“之前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早忘了。”张佳乐一刻都不想多待,“我不缺这个钱,你要是想找的话还是找别人。”

 

对方侧身让了让,张佳乐避之不及,连他最后说了什么也没听清。学弟还在宿舍楼下等,拿到笔记本简直要荷包蛋泪,“乐哥真的,你是我的神。”

 

“这门课但凡复习过都不至于挂科。”张佳乐毫不留情地吐槽对方,“笔记不用还了,反正我以后也用不上。”

 

“哦哦好,应该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吧。”学弟随便翻开几页,“哥你这本子被人撕过啊?”

 

张佳乐脸色倏地变了,三言两语搪塞过学弟,回到宿舍对上对方恰到好处的讶异,“怎么又回来了?”

 

“你动我笔记?”

 

“你有证据?”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当年随手写过的东西太多,他也确实不记得有没有在哪堂课上写过什么小说,大纲又是列在哪一页,灵感乍现时立刻记下的情节。柜子上的所有东西都被囫囵装进背包,对方依旧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干嘛啊,搞这么凶。”

 

张佳乐终于肯看向他,眼神很冷,“我有讲过不要再碰我底线了吧。”

 

对方敛了笑,悠闲地掏出锉刀磨剪指甲,剪到血线也不在意,反而露出一副恋痛表情,“还是那句话,证据呢?”

 

张佳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真正思考出来的故事和剽窃别人灵感写下的文字是不一样的,我不需要这种卑劣的共鸣。”


你永远只能做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04

“怎么才来?”

 

“飞机晚点。”张佳乐树袋熊一样挂在孙哲平背上,“换香水了?”

 

“没有啊。”孙哲平摇了摇头,“可能是洗发水,这个牌子好香,正好你拿去用我顺便换个新的。”

 

张佳乐打了个哈欠,“好困。”

 

“说了让你买六点那班。”孙哲平把脚步放慢些,背上的人依旧不老实地乱动,“提前说好了啊,我好多课都逃不掉,到时候你自己玩。”

 

身后好久都没有声音,孙哲平对张佳乐的入睡速度将信将疑,果然过了一会儿对方还是忍不住笑,“知道啦。”

 

决定来香港其实也是突发奇想,论文开完题没什么事情,又想到孙哲平马上要放圣诞假期,脑子一热手已经抢先定好了机票。在飞机上还暗暗较劲等见了面一定不要表现得太过激动,至少要比孙哲平冷静一点,结果远远看到人就直接飞扑上去,满身的疲惫瞬间消减。

 

孙哲平的课表排得很满,于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张佳乐自己在四处乱逛,陪孙哲平上课的时候也会觉得奇妙,原来自己之前也有学这些东西。孙哲平问怎么样,是不是很难懂,张佳乐趴在桌子伸懒腰,说幸好我及时止损学了文学,否则都不知道要怎么毕业。

 

他没有在香港待很久,离港的前一晚孙哲平带他去太平山,沿卢吉道走到观景台,灯火如星笼罩夜幕降临的维港,迎面是琼楼玉宇,抬头是皎月如勾。孙哲平在身后喊他回头,张佳乐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跳和着烟花敲击鼓膜,孙哲平在火树银花中冲他招手,只为一个人而放的烟火,照亮四面八方。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高中时代的某一天,因为难得停电而躁动的晚自习,班主任在人声鼎沸中声嘶力竭地喊着安静,方士谦趁乱跑了出去,还不忘给张佳乐发消息得瑟:哥们儿翻墙去找我的朱丽叶去了,拜拜了您呐。

 

“老方这个文盲。”张佳乐想到罗朱的结局,趴在桌上冲孙哲平吐槽,“好无聊啊,你说今天会不会早点放学?”

 

说完教室的灯就开始闪烁。孙哲平骂他乌鸦嘴毒奶,在下一次黑暗来临之际拉着他从后门跑出教室。张佳乐跑得气喘吁吁,夜幕下的教学楼像一座巨大的牢笼,至少此刻他们选择了义无反顾地逃亡,逃向黑夜和喧嚣筑成的短暂乌托邦。

 

“我靠孙哲平你个狗东西,你真是死也要拉我垫背啊。”张佳乐看着倚着墙玩打火机的孙哲平,忍不住冲他比了个中指。

 

“不求有福同享但求有难同当,是兄弟就要逃课逃得整整齐齐。”孙哲平满口歪理,试图把战火引到方士谦身上,“要怪就怪老方重色轻友,是他先跑了我才想跑的。”

 

“他跑去找王杰希,你跑出来玩打火机?”张佳乐无语,跳动的火焰成为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孙哲平说别气了,跟个火药桶似的,现在把你点了估计都能炸成窜天猴。

 

张佳乐白他一眼,“市内禁止燃放火竹!”

 

孙哲平笑了,“那你想看吗?”

 

“想是想,你给我放啊?”

 

“等以后吧。”孙哲平打了个响指,“以后给你放个大的,我说话算话。”

 

那是未曾遗忘的年少的许诺,张佳乐一个随口的愿望,被孙哲平放在心里雕琢成浪漫盛宴,同岁月共滋长,与盛世比风光。

 

日子不长,回去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孙哲平,衣柜里孙哲平的气味越来越淡,随之而来的是早就埋下种子的失眠。睡不着的夜晚,他把自己丢进书房,洋洋洒洒地写下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烟瘾愈发戒不掉,张佳乐把自己装进孙哲平宽大的外套里,空荡荡瘦削的一条。他走在学校的水泥路上,看落了叶的光秃的树,仿佛看见了即将到来的新的春天。

 

 

05

整理好的书稿打成电子版发给责编,张佳乐对这个故事有很足的自信,审稿也如他所想的那样没用多长时间。收到编辑电话的时候他在改论文,想象中的恭喜却没有出现,编辑和他是老熟人,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问他,“张佳乐你跟我说实话,这个剧情你和别人讨论过吗?”

 

“没有……怎么了?”

 

对方叹了口气,张佳乐在几近委婉的措辞里提炼出重点词语,高度相似的情节,已经准备印刷出版,作者同样来自你们学校。挂断电话已经回荡在耳边的话,容易被判定抄袭,一个作者一旦和这两个字扯上关系,他全部的作品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赤裸地接受审视。

 

所以这份稿件我们出版不了。他说,其实是很好的故事,你的文字很有灵气,所以我也不希望你卷入这样的舆论里。

 

张佳乐很茫然地想,我没有抄袭。

 

他的第一反应是联系孙哲平,但孙哲平刚刚决定申请PhD,现在被research proposal搞得焦头烂额,每次视频那边都是敲击键盘的声音。对话框点开又关上,最后也只是简单和孙哲平说了一句,还故作轻松地给自己打气:没关系,这种事都处理过很多次了,你忙你的我自己能搞定。

 

孙哲平可能是真的很忙,隔了一天才回复:要是真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我。

 

张佳乐就笑:本来心虚的也不是我,能有什么事。

 

被论文和答辩填满的毕业季,所有人都各自忙碌着毕业相关的事情,再无空余去顾及这种私人恩怨的插曲。张佳乐找到对方,也只得到一句鉴抄你至少要拿出证据。手写的稿件在冷冰冰的电脑文档保存时间面前几乎单薄到滑稽,阖上门的瞬间脑海里走马灯一般闪过初识的回忆,听说你是转专业过来的,我知道你,你想写小说啊,是什么样的故事?

 

他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找到知音,一整年,通识课上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原本模糊的段落在讨论中一点一点建立起雏形,为终于有人对自己全方位的肯定感到欣喜,随笔也第一个拿给对方看,直到自己的文字被以另一个人的名义发表,他以为的友情不过是对方汲取灵感的素材库,在虚荣与利益面前,真正的欣赏只是梅雨季节转瞬即逝的艳阳天。

 

所谓百口莫辩大抵如此,因为心急而蹿出的燎泡和溃疡,每一次开口都是新的撕裂。他不断地对着那些陌生的面孔重复早已重复过数次的解释,利齿咬破舌尖,疼痛和铁锈味一齐上涌。对方问他所以呢,然后呢,这个我们管不了啊,你要去做公证,做鉴定,找律师,你要拿证据说话,这个样子学校是没法管的。

 

学校总是会下意识偏袒那个更守规矩的学生,他的长发,他穿着洋裙扮演的美狄亚,即使在大学里也并不被所有人包容,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学生不该如此特立独行,这个道理你明明早就该懂。

 

茶叶在沸水里纷飞,校领导慢条斯理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闹了。

 

胃里翻江倒海,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厕所去吐,秽物冲进下水道,张佳乐抬头看向镜子里狼狈的自己,红肿的眼眶,整张脸因为毛细血管破裂而显得狼狈无比,他闻到发梢沾上的呕吐物气味。

 

绝望像一记耳光,他手足无措地迎上去,被残酷的现实抽得猝不及防。他用冷水下拼命冲洗着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苦痛与委屈全都冲刷下去。水温渐渐升高,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的,分不清是水还是眼泪。

 

天雨粟,鬼夜哭,思念漫太古。

 

张佳乐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你把我的文字掰开揉碎改换指代,你不了解它背后的故事,不知道我在灵感枯竭的深夜抽过几支烟,用光过数不清多少的水笔,你只是用键盘轻轻巧巧地窃取了我的故事。类似这样的话堵在喉头,最终他也只是挺直了脊背,平静地俯视着在座的众人,拿走吧,全部拿走也没关系,就当是拿走我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人生,我的未来还很长,我不在意了,我送你。

 

话音落地,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觉得自己至少还保全了骄傲与自尊。走到教学楼的时候正值下课,大批换教室的学生乌泱泱地涌出来,裹带着不太好闻的汗味,有人抱怨着今天满课,又没法去食堂占位置。张佳乐逆着人流站在原地,站在并不美好却十分宝贵的青春里,伪装突然就无处遁形。原来他一直都是被时代抛弃的骑士,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被剖出来,赤裸地放进油锅里滚。

 

怎么会不在意呢,那是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真实的骨和血,我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打电话给孙哲平,没响两声便是挂断的忙音,孙哲平发消息说在上课,他问怎么了。张佳乐一段文字编辑了几遍,我好想你,我想见你,我再也不想去做和写作有关的事情。最后他也只是说,没什么,不小心摁错。

 

希腊悲剧常写命运之不可抗拒,反抗命运的英雄常被毁灭,又因其毁灭而被歌颂,就像战争必然要经历流血。张佳乐之前觉得作者矛盾,不理解为什么质疑命运又要毁灭英雄,现在他好像懂了一些,人生总是有太多令人无力的瞬间,他厌倦了温水煮青蛙式的冷处理,不想再耗费生命,不想做英雄。

 

这起起落落起起落落的,人生。

 

他说,我同意和解了。

 

孙哲平还没下课,消息回得很慢,他说就当是一个教训,以后还是用电脑吧,没证据吃亏是必然的,一本小说而已,你以后还会写很多本。

 

以后吗。

 

哪里来的以后啊。

 

他像在沼泽里走路,越是挣扎就越陷越深,肺里的空气被渐渐挤压,他发不出声音,封锁的舌底像腐烂在这片泥潭的尸体,无声无息地沉没,放弃的另一种写法是无可奈何。

 

 

06

孙哲平没有想过张佳乐会用这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向学校抗议,他拒绝参加毕业答辩,来自学校的电话一律不接。孙哲平赶最近的航班飞回昆明,在酒店被关了半个月,回到家的时候门口堆满了垃圾和外卖盒——张佳乐是不会把自己过成这样的,至少在他们认识的这几年里,从来没有。

 

客厅没开灯,什么东西都顾不上收拾,他喊张佳乐,在无人应答的安静里从卧室找到书房,握上门把时手竟然在颤粟,“我回来了,你在里面吗?”

 

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孙哲平推开门,视线骤然从黑暗落入光明,他眯着眼看向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张佳乐看到他,也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啊。”

 

写满字的碎片洋洋洒洒地飘下来,像混着煤渣的雪,落在房间的每一个罅隙。黑色的字迹被不知什么液体泡开,晕成模糊的浑圆。张佳乐就坐在落满碎纸的房间里,指间虚虚地夹着一片,他往吊灯的方向扬,灯光烙进眼底,好似烈日灼心。

 

床头柜上的褪黑素已经不剩多少,孙哲平勉强翻出一盒没过期的牛奶,煮热了哄张佳乐喝下去,自己坐在客厅一整晚都没睡着。

 

怎么会搞成这样的呢。

 

天快亮的时候出去买了早饭,绕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明明上次见面还很开心地说马上就要完稿。孙哲平坐在长椅上点一支烟,张佳乐其实不太提起他在做的事情,自己的学业也忙成螺旋,之前有过类似的经历,张佳乐都说自己可以处理,后来也确实没什么后续,孙哲平就不再多问。

 

所以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孙哲平提着早饭回去,路过刚开门的超市又买了青桔和红提,早餐放进保温桶里,房间里有翻找东西的声音,他随手挑出一个橘子剥着,不知道张佳乐是什么时候醒的。

 

“喂孙哲平。”张佳乐披头散发地从书房跑出来,眼下是失眠积摞的青黑,“家里好像进贼了,有人把我稿子撕了,你快检查下丢东西没,我要报警。”

 

孙哲平愣愣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橘子骨碌碌滚下来,砸出浑黏的一滩汁水。

 

“愣着干什么啊?家里少没少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操这贼不会就是为了撕我稿子吧?不行真得报警,我手机你给我放哪了?”

 

张佳乐语速越说越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跑回卧室翻找手机。时间缓慢而静谧,孙哲平在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中回过神来,他拦下张佳乐举着手机的手,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颤抖着开口,“没有贼。”

 

“没有贼?那我稿子是怎么回事?”张佳乐瞪大眼睛,“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能是你撕的?孙哲平你有病?”

 

“……是你。”

 

“什么?”

 

“是你自己撕的。”

 

张佳乐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他倏地安静下来,看向孙哲平的眼神从难以置信到浪静风平。手机从右手滑落,砸进柔软的被褥里,掷石投湖一般,连响声都隐去。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延缓。

 

“是吗。”张佳乐看着他,突然笑了,“我不记得了。”

 

原来是我做的吗。

 

是我啊。

 

房间里很静,孙哲平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想抱一抱张佳乐,可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明明还攒了很多话要说,我们一起处理这件事情,毕业很重要,你现在的状态是不是该去看医生,我马上就能回来了,剩下的事我陪你一起来做。

 

但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张佳乐把前途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他不止一次对孙哲平说,不要因为我们的感情而影响你对未来的选择,孙哲平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他在忙着申请phd的时候,真的就忙到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答案明明白白地摆在他心里,只是他一直自以为是地觉得,同时也替张佳乐自作主张地决定了,他们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任何事情。

 

其实那段时间,也可以多关心他一下的不是吗。

 

张佳乐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孙哲平不敢继续想了。他知道张佳乐不会怪自己,甚至张佳乐可能都想不到这个份上,他只会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那个对视持续了很久,在张佳乐移开眼睛的那刻,孙哲平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在他现在这个年纪抓不住的东西,不断从手心流逝的,他无法把一切都抓在手里。

 

“二轮答辩我会去的,不用太担心我,可能就是刚起床不够清醒,过段时间就好了。”

 

“你最近很忙吧?想想也是,要准备毕业,还有申博的research proposal,你不该因为我的事回来的,要耽误好多时间。”

 

“但还是谢谢,谢谢你喜欢我这么多年。”

 

“我不打算离开这里了,别为我改变你做好的决定,该回家了孙哲平,迟早都要回去的,任性的事,做一次就够了。”

 

“我们分手吧。”

 

在往后数不清的平淡岁月里,他从不刻意去回想过去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好与坏,黑与白,孰是孰非,或成或败。但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记忆像攀上夜幕的月光碎片,维港的海风吹过太平山顶的浪漫盛宴,爱恨万千,吹不到云贵高原。

 


 

07

毕业后张佳乐换掉了一切联系方式,他对着镜子剪掉蓄了很久的长发,寓意从头开始。

 

旅游业又有回温的趋势,他抓住商机,把家里空闲的老房子改造成民宿,每年吃两季两季吃一年,雇了亲戚的孩子当前台小妹,年纪轻轻过上了甩手掌柜的清闲日子。隔壁卖米线的阿婆看他整日无所事事,还劝他名校大学生一个,干嘛天天窝在店里喝酒,去大城市找个班上啦。

 

可我这样也有钱赚诶。张佳乐笑嘻嘻地说,再来一碗,薄荷米线打包。

 

阿婆就叹气,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

 

某个宿醉醒来的下午,他躺在院里的吊床上百无聊赖地浸泡阳光,前厅隐约传来店员和游客交流的声音,许是碰上了什么难搞的问题,店员喊他过来一下,张佳乐趿着帆布鞋慢吞吞地移过去,之后的对话他都没有再听进去。店员在心里叫苦不迭,干嘛要收留一个离家出走的高中生,被他家长找过来的话你要怎么办?收留就算了连房费都不要,您这是准备改行做慈善?

 

张佳乐把放乱的书一本本摞好,笑道:你就当我善心大发,实在是不想赚高中生的钱。

 

店员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感慨:现在的高中生啊,可真够叛逆的。

 

年轻人嘛。张佳乐不以为意。有些事就是要趁着年轻去做,过了那个年纪,就总觉得好像不是一回事了。

 

店员伸了个懒腰,过来帮张佳乐整理剩下的书架:你现在也很年轻啊。

 

书页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张佳乐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书签,很轻地笑了笑,不知是在对哪句话作答:算啦。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还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二十一岁?那还要好久啊。”

 

孙哲平从一堆计算公式里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又在搞什么?”

 

“看书。”张佳乐把书脊冲着他展示,“《黄金时代》,王小波写的。”

 

“作业都做不完还一天天净整这些有的没的,你不挂科谁挂科。”孙哲平放下笔活动手指,凑近去看张佳乐划出来的句子,“我一生的黄金时代……”

 

“什么啊。”孙哲平仅有的文学素养不过能支撑他把八百字的议论文勉强编上,他笑,“不用二十一岁。”

 

“你现在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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