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

【轩策】永冻河

 非典型弯恋直

一点点周江


 

被电话吵醒的时候方锐第一反应是谁这么缺德干死丫的,带着十二分怒气接起,没想到始作俑者怒气更甚。吴羽策上来就告诉他明天一早飞哈尔滨,酒店机票都已经订好,你记得通知周哑巴他不接我电话。

 

“哥,您真是我亲哥。”方锐听着那头点烟的声音知道他心里有火,但这实在怪不得周泽楷,凌晨五点大家也就刚刚睡下,“你直接给他发消息不就完事了吗,天都还没亮呢这才刚睡几分钟——”

 

吴羽策直接挂了电话。

 

方锐轻轻问候了吴羽策的妈,编辑好信息给周泽楷发了过去,刚想睡就看到弹出来的娱乐新闻。最近那部热播剧的女一晒了和虚空双鬼的合照,方锐点开放大,不由得感叹吴羽策这脸真是臭的可以,一刷评论果不其然好多人骂,就一破打游戏的你拽什么拽,有美女做粉丝还真拿自己当根菜。

 

方锐放下手机表情风轻云淡,这些年吴羽策每次发疯都是为同一件事,去他妈的弯恋直,他光是陪着疯都不知陪了多少次。看吴羽策落寞又逞强的样子其实他也不好受,但骂李轩也没理由,不知者无罪,没道理让人家跟着负累。

 

城市睡眼惺忪,铅云与晨光水乳交融,吴羽策站在满地的烟头里后知后觉地感到钝痛,昨夜的一切倒带似的在大脑里不停闪回,画面之清晰让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看见走马灯。他提着外卖盒站在训练室门口听大家起哄,轩哥你俩啥时候认识的啊,怪不得你捂这么严实,不过讲真你这也太不够兄弟了咋连我们都瞒。

 

瞒我们不瞒阿策是吧,你小子就知道搞双标那套。李迅挪揄道,我明白了,合着你是找阿策打掩护呢,不然你俩合照一出绯闻立刻跟上,这样还能洗有第三人在场。

 

所有人都围在电脑前看那张照片,吴羽策只觉得手指被外卖袋勒得生疼,屋内的暖气和灌进走廊的凉风混在一起,又热又冷。

 

直到他从嘈杂里辨出李轩的声音,带着点慌张的欣喜,刚加上微信而已,八字都没一撇呢别提前开香槟。

 

还整挺羞涩。

 

李轩轻轻巧巧一句话,落到吴羽策耳朵里就成了惊雷,好好的一颗心被碾得稀巴烂。怎么走回宿舍的他不记得,黏成一坨的酸辣粉被原封不动丢进垃圾桶,他抽烟抽得很凶,朔风刺骨,胃里灼烧般的疼。抽到最后一根他给方锐打电话,管不着李轩至少管得了自己,他一心只想着找个远的地方去,全然不思考南方更远气候更好,就这样从一个冷库跳到另一个冰窟。

 

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正坐在摊开的行李箱前,羽绒服厚围巾一股脑地往里丢,浓重的烟味让李轩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他把海鲜粥放在桌上,看着被炮轰过般的行李箱叹了口气,蹲下来把囫囵乱塞的衣服重新叠好,“打算几点回家?我开车送你。”

 

“用不着。”吴羽策摩挲着指尖那块薄薄的茧,通宵过后嗓子沙哑得厉害,“我明天还有点事情。”

 

李轩没再过问,只是沉默地替他收拾好行李,末了又从抽屉里翻出感冒冲剂,“喝完粥你自己冲一包,寒冬腊月的,吹一晚上风也不怕着凉。”

 

气氛顿时凝固了,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吴羽策脑子里雾蒙蒙的一片,视线从海鲜粥移到李轩的背影,好似冰火重天。

 

“你都看见了?”

 

李轩半晌没吭声,也没动,过了会儿才很低地“嗯”了一声。

 

“饭你记得吃。”

 

“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我说了才刚认识。”李轩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回过头,觉得有必要把话说得更清楚,“吴羽策,不是她也会是别的什么人,总之……”

 

“总之不会是我,总之我是你最好的兄弟,总之我们不可能是那种关系。”吴羽策替他把话说完,短促地笑了笑,“这种话说一遍就行了,我还不至于忘得那么快。”


 门在身后阖上,那一瞬间李轩无端想起吴羽策哼过的一首歌,歌词不记得,大致是唱了些春花秋月何时了之类的缠绵话语。他疲倦不堪地按住自己紧皱的眉心,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呢,明明已经决定了要开启新的恋爱,明明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在一起的可能性,可迈出门的那刻,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个。

 

 

 

 

如果不是那杯该死的威士忌,他们应该还会像往常一样几乎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一个人的直播镜头永远会有另一个人的身影,绕过去拿外卖或是凑近看彼此惨不忍睹的战绩。可能是李轩上次分手后这段漫长无比的空窗期,可能是吴羽策真的弄错爱恋与欢喜,酒精催生出格外的勇气,他凑到李轩耳边,李逢山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怎么了娘子?李轩笑嘻嘻地搂着他,你能有啥秘密啊,不会是暗恋相公我吧?

 

吴羽策说对啊,然后带着点期待看向李轩的眼睛,李轩被他盯得发愣,燃尽的烟灰簌簌落下来,他沉默一分吴羽策的心就塌下去一块,变成废墟沉进深海。最后李轩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阿策你喝傻了吧,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停在半空又攥成拳,很哥们地锤了下吴羽策的肩,以后别说这话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话赖话都特容易当真,走吧走吧,这儿音乐吵得我头疼。

 

吴羽策从那个握拳的动作里读懂了李轩的态度,如果换旁人可能就顺水推舟把一切归为醉酒,但说了就是说了,谁都不能假装没发生过。他从李轩的眼睛里看到了这段友谊的末路,他不想和李轩做朋友,以后也没法再做朋友,省略那些爱与不爱的拉扯周旋,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有次李轩问他最近在听什么歌,他脑子一抽说凤凰传奇,李轩怔愣片刻,那你更喜欢最炫民族风还是郎的诱惑?

 

吴羽策瞪他一眼,于是李轩自作主张替他pick了后者,动不动就喊他娘子,没人理就自己在后面跟一句啊哈。

 

看起来特别傻逼。

 

其实吴羽策说的是实话,可惜广场舞神曲太深入人心,李轩也不会为一个玩笑去搜索那档糊比综艺,这件事就当玩笑过去,成为平淡生活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只是此刻他又想到那段称得上悲伤的旋律,秋风起雪花轻,海底看不见四季。

 

经历过才明白,真到了坠入海底的时候,做什么都来不及。

 

 

 

 

方锐看着吴羽策发过来的航班信息,明早八点上海虹桥,要搁平时他必和吴羽策抬杠你他娘的能不能换周哑巴跑一趟,但非常时期特殊处理,他只能含泪认下交友不慎的罪名,能拿他俩怎么办呢,完蛋玩意儿,这个家没我是真的不行。

 

吴羽策心情不好,周泽楷指望不上,这趟旅行估计又是自己挑大梁。学过的那点地理知识早已悉数归还老师,方锐登上某红书做功课,紧急下单棉鞋棉裤加拿大鹅,再整理成合集转发给吴羽策。至于周泽楷,反正有江波涛在就不会出错。方锐一直觉得江波涛如果不打职业特适合当幼师,连他家猫会埋屎都要夸你埋得真好,周泽楷欲说还休,不好意思说那是你没把他惹急,脾气好不等于没脾气,毕竟真生气了都能把孙翔压着骂你个死娃儿怎的批话啷个多。

 

方锐秉持着坐飞机尽量穿得舒适为主好看什么的都是次要,直到在机场被看起来像刚下秀场的周泽楷闪瞎了眼,说好一起当土狗却只留我自己丑,好你个周哑巴,赤裸裸的白莲!

 

周泽楷大半张脸被围巾挡住,露在外面的眼睛像两泓净泉,“小江给我搭的,说机场可能有人拍,穿拖鞋对形象不好。”

 

方锐默念阿弥陀佛,有对象的人就是不一样,“这话你可别当着吴羽策面说,我怕他一生气直接把你做成铁锅炖大鹅。”

 

这个点不是惯常的起床时间,他戴上眼罩趁机补眠,吴羽策比他们到得更早,短外套配马丁靴,和周泽楷凑一块帅得像要出道。方锐在心里冷笑,你俩就浪吧,穿成这样也敢来冰雪大世界,拉开背包哐哐甩出俩暖宝宝,“赶紧贴上小心等会儿冻得尿血。”

 

去酒店的路上途径铁路大桥,冰封的松花江满目银白,正午的阳光洒下来,把江面切割成晶莹剔透的钻石海。西伯利亚寒潮倾袭南下,东北平原首当其冲,这条江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封冻。吴羽策想起地理书上更加遥远的摩尔曼斯克,斯瓦尔巴群岛和法兰士约瑟夫地群岛阻挡着北方的浮冰,东侧的新地岛像巨大的天然屏障,在北大西洋暖流的裹挟之下,成为北极唯一的不冻良港。

 

正因“唯一”才显出珍贵与难得。指尖点在车窗,水珠簌簌地落,宛若解冻冰河。吴羽策闭上眼,如果说暗恋是一场无望的冒险,那他实在太过贪得无厌。他既没做好无疾而终的准备,也没想过不共戴天的结尾,李轩有爱人的自由,吴羽策在这件事上大败亏输,寻不到冤头债主。

 

 

 

 

说是旅行其实也没什么玩的心情,但来都来了,总不能只窝在酒店做鼠。方锐自觉担起领头重任,帽子手套全副武装,从哈药六厂逛到索菲亚教堂,最后去中央大街打卡网红美食。吴羽策对吃的没兴趣,方锐嫌他不懂欣赏,拉着周泽楷去排马迭尔冰棍的长队,约好了七点集合去下一个地方。吴羽策找了家清闲的店铺坐着,窗外是熙攘的人群,他叼着瓶和形象不符的ad钙,无端想到一个词。

 

万家灯火。

 

如果他没有喜欢李轩,或者说,如果他没有一时冲动把窗户纸捅破,那他现在应该躺在家里卧室的床上和李轩聊天,而不是坐在天寒地冻的陌生城市企图逃避一切。

 

室内空气不流通,吴羽策靠在窗边发了很久的呆,看了眼挂钟发现早就过了七点,裹上围巾就往约定的地点跑,结果到地方连个人影都没看着,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有小伙子过来问他干不干快手,你这颜值少说一年能挣六位数,吴羽策笑着说不用谢谢,在心里给了方锐周泽楷一人一个嘴巴。

 

零下三十八度的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吴羽策从兜里掏出冻成冰块的手机,说出来的话比天气更冷,“五分钟,就最后五分钟,再不出现我就去松花江凿个洞把你和周哑巴扔进去喂鱼。”

 

方锐不想在天寒地冻的异乡成为鱼食,果断放弃据说并不正宗的红肠,拉着周泽楷在中央大街上一路狂奔,跑得肺叶都快上冻。见到吴羽策先推周泽楷出去,人未到糖葫芦先行,甜食和美男计永远够用。

 

在雪乡疯够了回到酒店,三个人都沾了一身雪,洗完澡出来听见电话在响。李轩的联系方式都被他拉黑,连带着方锐和周泽楷也不敢接,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盖才捷。吴羽策谨慎思考了对面是李轩的可能性,还是觉得李轩不至于丧尽天良到假期跑去骚扰小孩,接起来话还没说先挨了劈头盖脸一顿骂,“不接电话不回家你他妈跑哪去了?出去玩不知道跟你爸妈说声?吴羽策你多大个人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妈了个巴子的,方锐和小周是不是在你旁边?让这俩比犊子接电话!”

 

李轩连肺都快气炸,辗转在联系人里找到江波涛,一问才知道吴羽策一声不吭跑去哈尔滨旅游。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过去逮人,最后还是忍住了,毕竟腿长在吴羽策身上,他想去哪是他的自由,总好过和不想见的人在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

 

吴羽策退出界面看到无数个未接来电,他手机有半天都在关机,开了静音也没心情去理,方锐戳戳周泽楷侧腰,意思是赶紧去接,你是乖宝宝他不敢冲你大吼大叫。

 

这招虽损但有用,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周泽楷老老实实回答了李轩那一堆堪比查户口的问题,再三保证他们衣服够用不会把自己弄生病。安抚完暴躁的大型犬,方锐俨然包公,腿一盘溜上床开始三堂会审,“说说吧吴女士,这次又是咋回事?”

 

吴羽策习惯性摸烟盒,没摸到才想起自己穿着睡衣,“就还是那样,他谈恋爱了呗。”

 

“完蛋玩意儿,我就知道!”方锐抱臂长叹,简直恨铁不成钢,“还有呢?赶紧从实招来,你这次状态特别不对。”

 

“我生日那天和他表白了。”

 

方锐和周泽楷同时倒吸冷气,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吴羽策低着头不再说话,把手指的倒刺撕得血呼呲啦。

 

“其实李逢山这人,哎,算了,我真他妈。”方锐给他递了张纸,“别撕你那手了,看着都疼。”

 

吴羽策把纸捏成一团,抬头对上周泽楷欲言又止的视线,“哑巴,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你对象不在这儿没人会读心术。”

 

方锐也看过来,周泽楷在两方注视下犹豫着开口,“阿策。”

 

“不要喜欢他了吧。”

 

他为吴羽策感到难过,这么多年陪下来,心疼远比悲伤更多。吴羽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肯在旁人面前流露一丝软弱,他认准的南墙,头破血流也要继续撞,睡梦中下意识念出的名字,李轩,李逢山,好像他是信仰。

 

吴羽策手一抖,在指尖撕出蜿蜒血线,心脏又开始钝重地抽疼。他喜欢李轩是他的事,李轩谈恋爱也不差这一次,吴羽策自认冰山一样的一颗心,早就忘记了什么是委屈。可这句话从周泽楷口中说出来,不带半分插科打诨的意思,身为朋友我心疼你,我替你委屈,你能不能别再折磨自己。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知道自己应该笑得挺难看的。

 

“我也想,但是,不行。”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哪怕只是装出来的不在意,多少次,和李轩的孽缘从进青训的那天开始,双鬼剑不兼容出道即坐冷板凳,到后来争第一鬼剑暗潮涌动,各大论坛撕得血雨腥风。吴羽策抬头看着对面一脸担忧的老友,都是和李轩去过苏黎世的人,同学少年多不贱,他不懂吗,他不清楚吗,真要想老死不相往来那他有太多借口,只要留在虚空就会永远被李轩压一头,粉丝都恨不得替他冲去撕合同,吴羽策,你就不知道走吗?

 

吴羽策眼睛手指一起痛,怎么走,走去哪,当初通天的大道他不走,偏要一条小路走到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再无法回头。





事实证明心理状态确实影响身体健康,回西安后不知怎么染上风寒,发烧引起炎症并发,高热来势汹汹,最严重的那会儿都开始说胡话。李轩陪着他爸妈在医院忙上忙下,生怕他烧坏了脑子,吴羽策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李轩紧张兮兮的脸,“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认不认识我是谁?你家住哪个小区?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吴羽策哑着嗓子让他滚。

 

方锐在群里控诉李轩惨无人道的无理行径,这次连着周泽楷都被痛骂一通。“他妈的你在东北屁事没有回西安两天才发烧,那傻卵还非赖我头上,恐同即深柜我告诉你,江波涛对哑巴都没那么上心。”

周泽楷不乐意,“那是因为小江讲理。”

 

“他真骂你了?”吴羽策表示质疑,“不能吧,李轩挺讲道理的啊。”

 

方锐:你再做个检查看看眼科吧。

周泽楷:脑科。

方锐:脑科是内科还是外科?

 

吴羽策闭眼装死。

 

 

他醒了李轩就放下心来,要有什么事他估计真得迎风泪三尺,吴羽策爸妈还要上班,李轩自诩闲散人士充当免费护工,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直到吴羽策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几天过去李轩累得胡茬都冒出来,问隔壁病房大爷借了剃刀来刮,结果割破皮肤血流如注,吴羽策看着他下巴上的创口贴笑得一通狂咳,李轩拉着个脸给他顺气,“你咋这么没良心呢,我这是为了谁,啊?我这是为了谁?”

 

吴羽策笑够了,又听见李轩漫不经心地说,让我女朋友看见怎么办啊,这不得心疼死。

 

“李逢山。”

 

“嗯?”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李轩双手捂脸抗议,“干嘛非要提黑历史!”

 

那还是第七赛季的时候,队内综艺介绍当地风土人情,请了专业的团队来拍,有期去到马嵬坡,相传这就是杨贵妃自缢之地。吴羽策听着导播介绍默默在心里吐槽唐明皇属实不是个东西,大家照本宣科地走着流程,录到一半李轩突然反驳道,杨贵妃不是假死跑日本去了吗,山口百惠还是她后人呢。也不知道是从哪看来的野史。

 

吴羽策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他,李轩还在大剌剌地胡扯,说什么万一李隆基是他祖宗。播出之后被粉丝起了个虚空皇帝李逢山的外号,吴羽策身为搭档不幸被选为祸国妖妃,李轩对此非常满意,爱妃爱妃的喊了好久,采访时记者还开玩笑,怎么今天皇帝舍得亲自上朝。

 

从那以后吴羽策就经常这样叫,理由是李轩这个名字大众且龙套,不像李逢山一听就给人感觉特别牛逼。

 

李轩替他调慢了点滴,“我今晚约了女朋友吃饭,你妈妈说等会儿她会过来,让你有想吃的提前和她点菜。”

 

“阿策。”他又说,“听话,听话啊。”

 

还要我怎么听话呢。吴羽策想。


他觉得自己陷进了某种西西弗斯的怪圈,这种独一份的偏执让他日复一日推动着那块石头,小心翼翼把爱浇铸进去,再眼睁睁看着它跌落高山,绝望重复太多次,他想上岸。

 

“李轩。”他把整张脸埋进被子里,像是如释重负,“李逢山。”

 

“没有下次了,喜欢你这种让人尴尬的话,我不会再讲了。”

 

 

 

 

后来他们再没相见,直到俱乐部宣布收假,训练,比赛,熟悉的座位并排。外人看不出他们关系的变化,只是李轩知道,也只有他知道,吴羽策把他从余光里摘出来,偶然视线相撞,眼底再无从前那股热切的期待。平静,无风,暗淡,释怀。

 

他看向窗外,曾经沧海。


 

进季后赛那天经理破天荒开了瓶茅台,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事情,非要拉着所有人都干一杯,“轩哥!敬你!”“策哥!敬你!”“妈的被问了一年哪天倒闭,老子现在回来了!操他妈逼!”

 

李轩不动声色替他挡了酒,露出和经理一样痛苦的表情,“进个季后赛都能喝成这样,出息!”

 

吴羽策陪他把烂醉的经理丢进宿舍,回训练室的路上突然感慨了一句,做人不能太贪心。李轩一时难分辨他指的是成绩还是爱情,但这句话实在很不吴羽策,他有点难以接受那个刺猬一样逆刺的男孩也开始变得平和,声线被风吹得发抖,“你怎么能这么说。”

 

吴羽策又说,人是复杂的多面。

 

他今晚状态不错,竞技场大杀四方刷新胜率,屏幕盯久了眼睛难免酸痛,潦草捞起眼药水滴上两滴,至少一半都被合上的眼皮挤出去。吴羽策就这样闭着眼百无聊赖地放空自己,头顶的白炽灯随夜风一晃一晃,他刚搬到这个训练室的时候就觉得这灯不牢,忒古早,说不定哪天就会掉。所以灯光晃荡的时候他也没想多,直到自己被连人带椅推出去好远,紧接着听到哗啦一声,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刚才的位置上炸满了灰白的墙皮和灯管碎片。

 

训练室的灯光因为缺了一盏而变得晦暗,吴羽策很慢很慢地移开视线,从报废的键盘到狼藉的地面,最后是李轩手臂上流出的血。队员们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到,随即腾地炸了锅,簇拥着要送他去医院。李轩笑着说没事啊,没什么大事我自己去就成,目光却盯着吴羽策不动,他看着吴羽策,也只看吴羽策,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后悔,不该说没事,毕竟是真的疼。

 

吴羽策不讲话,拨开人群向他走过来,眼睛很红。

 

李轩无疑是狼狈的,头发和衣服都沾着墙灰,伤口的皮肉向外翻着,他一声不吭地往外走,也不管身后的人跟没跟上。到了停车场才发现自己拿的是李轩的车钥匙,当初就不该和他买一样的车,吴羽策握着方向盘,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心口像被硬生生剜去一块,他哭得牙关都打颤,甚至想就此发动汽车,不要在李轩面前哭,不要让李轩看见。

 

可李轩已经走过来了,笑着的,很开心地坐到他身边来,说阿策你怎么走得那么快。

 

然后发现吴羽策在哭,手足无措地翻找纸巾,伤口又流出新的血。

 

他再也忍不住,各种混乱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几近崩溃地把李轩推开,“你他妈能不能滚啊,你离我远点吧李轩,我不想再喜欢你了,我真的不想再喜欢你了。”

 

他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你哭什么,受伤的又不是你,在李轩的车上却要他滚下车去,吴羽策你是不是有病,你他妈大晚上的犯什么矫情。

 

可他也是真的,真的很委屈。

 

其实推开我的方式很简单,你只要不理我就可以。

对你来说特别容易的一件事情。

 

慢慢适应,慢慢抽离,慢慢说服自己不去爱你。

这些就都是我的事情。

 


吴羽策的状态根本开不了车,最后只能喊司机过来,两人愣是在车后座隔出一条银河,都看着窗外,心照不宣地沉默。

 

伤口不深却也缝了十多针,轮值医生被吴羽策看得头皮发麻,但这么长的口子必定留疤,祛疤那是整容科的事。吴羽策被医生支去拿药,李轩趁机搜索附近的餐馆,等人回来试探着问了句阿策你饿不饿,对面有家小馄饨据说做得不错。

 

吴羽策不拒绝就算是默认。这个点馄饨店也没什么人,他没什么胃口,只是坐在对面看李轩笨拙地用左手舀馄饨吃,吃完还抬头冲他笑,真的挺好吃的你要不要试试。

 

可能是看他吃得太香,吴羽策还真鬼使神差地要了一碗,端上来又被氤氲的热气搞得眼睛发酸,要不是被李轩推开还不知会被砸成什么样,结果自己又是哭又是要他滚。吴羽策后知后觉地感到丢人,一整晚都是自己在唱独角戏,像卡了带的老旧磁盘,咿咿呀呀地唱出一曲荒唐不经的闹剧。

 

他把没动几口的馄饨往前一推,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饱了,你要是还想吃的话我就先走。”

 

“别啊,这么绝情。”李轩放下筷子,“好歹我还是为你才伤的呢。”

 

吴羽策突然觉得很烦,“那就让你女朋友来,我现在想回去睡觉。”

 

“分了。”

 

吴羽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说,我和她分手了。”李轩很轻地叹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阿策。”

 

“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转变的,总得有一个接受的过程,我想,我是想,感情的事需要进一步考量,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想清楚,吴羽策,你再等等我。”李轩看着吴羽策苍白细瘦的手,犹豫片刻还是移开视线,“可以么?”

 

“你凭什么要我等你?”

 

李轩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下子愣住了。

 

吴羽策的反问很轻,几乎是自言自语,“我的爱也没有比谁轻贱,李轩,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一直等下去?”

 

所谓犹豫和顾虑,归根结底都是不够爱,爱不重要,吴羽策也不重要,在李轩的人生簿上,都是可以向后排,排在荣耀和名声之外。李轩在几方之间抉择,从光风霁月里辟出幽静的一座岛屿,吴羽策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发现脚下的路不过是冻河铺上泥土,伪装成田地,伪装成坚定不移,这样的岛屿,他问吴羽策要不要住进去。

 

不,我不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在偶尔对视的沉默里,也会在李轩眼里看到些此前未有的情绪,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李轩想留出一些余地,再通俗不过的道理。吴羽策不觉得李轩有错,也不认为自己应当愧怍,他爱的不卑微,也从未后悔,但他只想,只是想,被毫不犹豫地坚定选择。

 

没有“你等等我”,没有“如果”。

 

 

 

虚空最后的名次停在四强,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坏。放假前吴羽策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那个合过照的女明星,或者说,李轩前女友。

 

他搞不清对方此番用意为何,但总不会是打小三,这种罪名还落不到他头上。见面约在一个隐蔽的茶楼,他提前十分钟赴约,结果对方比自己更早到,卸下全副武装的墨镜口罩,露出素面朝天却依旧美丽的一张脸,“来了。”

 

吴羽策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冲对方点点头,她笑起来,没做造型的长发顺直地披在肩上,“你不用这么抗拒我,我叫你来是想和你说,我和李轩没可能的。”

 

“为什么和我说这个?”吴羽策端起面前的乌龙茶,热汽氲灼,清甜又苦涩,“他和谁在一起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吧,我和李轩其实早就认识。”

 

她顿了顿,给吴羽策一点反应的时间,“李轩这人你也了解,对谁都好,说难听点就是个中央空调。刚认识那会儿我对他挺有好感,就说要不咱俩试试吧,他不同意,怕影响我职业发展,后来成了朋友,看他隔三差五就谈个对象,每段都好不长。”

“有次他谈的姑娘正好和我认识,在外面遇上打了个招呼,结果饭吃一半他把人撂那儿自己走了。我问那姑娘发生什么事,她一开口眼泪就哗哗掉,那家餐厅特别难订,又赶上情人节,人家推了工作陪他出来,他倒好,接了个电话直接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你在宿舍发高烧,李轩说你不是故意的,可能烧迷糊就按了紧急通话。他在电话里问你也不出声,脑子当即就乱了,一路超速还被扣罚了驾照。”

 

吴羽策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桌上冷掉的茶。

 

“这些年他一直挺惦记你的,我和他联系不多,但不管聊什么话题都能往你身上扯。他每次被甩都特愧疚地和人道歉,轻则水泼脸重则被讹钱,我一开始还笑话他当舔狗上瘾,瞎几把撩的时候怎么没这卑微劲。年前他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看他比赛,我还损他说少蹭热度,老娘现在火了请问你是谁?跟他演不熟我白眼都快翻上天,还得配合他装模作样地要个微信。”

 

“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她朝吴羽策笑了笑,幽幽地点起一支烟,“李轩为什么对她们觉得亏欠,为什么当着你的面要拉着我演,这么多年他都不敢承认自己同性恋,他太害怕了,他怕如果真的和你在一起,你们熬不过时间也熬不过偏见。”

 

“他根本负担不起任何你会离开的可能性,把吴羽策这个人从他生命里剔掉,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他都承受不了。”

 

她站起身,灰白的烟雾缭缭散开,隔绝吴羽策望过来的视线。

 

“吴羽策,你还觉得这些都和你没关系吗。”

 

 

 

 

吴羽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的虚空,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宿舍楼下,提着一袋便利店买的酒,李轩看到消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喝到微醺,看向他的眼神不怎么清明,也不笃定。

 

“你跑哪儿去了?”

 

吴羽策不回答,李轩皱着眉又问了一遍,说啊你今天到底跑哪去啦?

 

“李轩,你是同性恋吗。”

 

吴羽策亡命徒一样拎着酒瓶,只觉得眼角滚烫。

 

“你是同性恋吗?”

 

“你喜欢我吗?”

 

他就这样唐突地问出来,他被这个问题折磨太久,他迫不及待。

 

李轩很久都不说话,久到吴羽策脸上又露出那种悲凉的自嘲,才很小声地说了句嗯。

 

“是。”

 

“喜欢你。”

 

吴羽策恍惚地想,就这么两句话。

 

就这么两句话,四个字,用掉好大力气。

 

他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垂下来,李轩伸出手臂抱他,睫毛一颤眼泪就跟着落,一颗接着一颗,烫剥假面心魔。

 

“李轩。”他喃喃地喊,“李逢山。”

 

“你就应该和唐明皇那个老渣男一起血溅马嵬坡,而不是管撩不管养等后悔了又自己假惺惺上演所谓的旧情难忘。”

 

旧时情,水中影,所谓爱情不过是空谷苍鹰,他本以为放弃就像剥落鱼的一片鳞,可真到了动手的时候,断了骨却连着筋。他是真的不懂李轩,摇摆与坚持、踟蹰与偏执、李轩终于肯说出口的爱,你看,说出来,其实没那么难,明明很简单就可以跨过去的坎,只差一点,就要变成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遗憾。

 

干嘛要那么执拧呢,话讲出来,李轩都分不清是在对谁说。

 

“吴羽策,我们真的错过好多事情。”

 

 

 

醒来之后浑身被碾过似的难受,旁边没人,吴羽策在心里骂了句畜生,直到李轩提着两袋子早饭英雄登场,面色红润气宇轩昂。吴羽策向来讨厌高领,找出之前遮纹身用的遮瑕膏,对着镜子遮住满脖子红痕,李轩坐在床上摆弄手机,听到吴羽策问,那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吧。

 

当然算啊。他点点头,你怎么会这么问。

 

李轩被经理叫去开会,吴羽策早一步去训练室,开机的间隙抽空看了眼微信瞬间傻眼。从爆炸的消息里检索出关键词,他几乎是抖着手点开朋友圈,第一条就是李轩新发的照片,是自己正在刷牙的侧脸,有点糊但很好认,眼不瞎就能看出是他。

 

他甚至不知道李轩是什么时候偷拍了自己,还加了个文艺兮兮的黑白滤镜,“从此君王不早朝。”

 

真他妈文盲,都说了他俩的爱情没好下场。吴羽策鼻腔一酸,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李轩发这条没屏蔽任何人,方锐在底下评论好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连周泽楷都跟着祝贺说恭喜恭喜,甚至冯宪君也点了个赞。他能想到的所有人,包括自己和李轩的爸妈,他们都看到了这条消息。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点犹豫在旁边站停。训练室就他们两个人,李轩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安慰的手停在半空迟迟没按下去。吴羽策啪地把手机扣在桌面,肩膀一抖一抖,很用力地喘气。

 

李轩有些无措,下意识想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发的时候没想太多。”他声线压得很低,夹带几分懊悔与失落,“我以为这样可以让你安心一点。”

 

这样可以让你安心一点吗。

 

 

吴羽策迟钝的大脑终于重归旧好,他从小被众星捧月,家人,朋友,出道后喜欢他的粉丝,都想方设法地哄他开心逗他笑。他的人生顺水顺风,唯独在李轩这里摔了跟头,创剧痛深,走不通的路也要硬走。他的世界里不缺对他好的人,有第一眼就喜欢他的人,也有从讨厌渐渐由恨转爱的人,在这些前仆后继的人群里,没人比李轩伤他更深,李轩哄他的方式最笨拙,却也最让他落魄。

 

“李逢山,我好像和你说过唐明皇是个老渣男。”

 

“是吗?”李轩挠挠头,手心被耳钉扎出一小个血点,他把那枚曜石穿进吴羽策的耳洞,然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可能他没有遗传给我吧。”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李轩平生最头疼读书,能百度长恨歌就绝不再看长生殿,自然也不知道戏剧的结局是破镜重圆。吴羽策闭上眼,那只将落未落的手终究还是按上他的肩,有点凉,隔着衣料摁住锁骨上破皮的牙印。成与败,恨与爱,其实都没那么难释怀,他想,如果真能有回到过去的火柴,第一根回到和父母摊牌决定打职业的那天,态度好一点不要再吵起来;第二根回到第十赛季最后那场惨败的比赛,最后一根,就把它当成寻常火柴,不必再计较过去的得失。他有很好的现在,被很多人祝福,被爱的人宝爱。

 

 

 

 

在接收了一整天来自各方好友的祝福后吴羽策终于从最初的惊喜到逐渐麻木不仁,尤其是方锐发来的巨长小作文,复制粘贴八百余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结尾以“皇天不负有心人,祝你和江波涛早日喜结连理”再度升华,吴羽策当即就想拉黑这狗东西。不知是谁惊呼了声,众人齐齐看向窗外,他还没来得及感慨落日真美就听见李轩智障发言,“我操这太阳看起来像西红柿炒蛋。”

 

然后一脸真挚地邀请吴羽策出去走走,美其名曰外面的天长得特别下饭。

 

“我严重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僵尸。”吴羽策指指自己的脑袋,“和你待久了感觉被吸走脑干。”

 

“那你是什么,僵尸新娘吗?”李轩想到那部动画电影的结局,“还是算了,变成蝴蝶什么的,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咱串戏了。”

 

暮色四合,吴羽策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身后是火漆一般的日落。李轩终于想起那首被自己遗忘的歌,夕阳无限好,却是近黄昏,风花雪月不等人。

 

 



 

 

风花雪月不肯等人,要献便献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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